“每一件故物,里面都住着一个故人。我们能闻到故人的鼻息,握到故人的手,抚摸到故人的脸颊。”“每一件故物,都是一个器皿,盛放着我们的过去,现在和未来。”
——《故物永生》
木柴需要热情。烧火炉的人,也需要热情。要把熄灭的火炉烧热,需要干燥的木柴。
木柴来自深山,霜降前便砍来了,一根根比手腕还粗,锯断,码在屋檐下。
好木柴。
是硬木,一般是苦槠、青冈栎、紫荆、土樨、木荷。它们长在朝阳的山坳,拥挤着往上抽枝发叶,一眼望去,雾霭一样的绿色笼罩了山野。秋天是个好东西,是一架抽风机,呼呼呼,把木柴的水份抽干。
霜露打在木柴上,阳光软塌塌地搭在木柴上。
风揉着草籽揉着树叶,揉着溪流,直至万物凋敝,溪流羸弱,茫茫一片哀黄。木柴干了,木皮开裂,变形,皮色由青斑色变为麻白色,糙糙的,皮瘤萎缩,凸出来。
斧头挂在门背后,荒废了好几个月了,斧口锈迹微黄,像一层老年斑。蹲在磨刀石边,躬起身子,父亲拉开架势,磨斧头。来来回回磨,一边磨一边往磨刀石上滴水,锈水深黄,沿磨刀石两边滑下来。斧口斜圆,在太阳底下照照,寒光四射。看人吃肉,不看人劈木。
木柴一根根从屋檐下,抽出来,一劈为二,劈二为四。斧口吃进木头,噹,木柴哗的开裂。木心露了出来,灰白的,深黄的,深褐的,微红的。木筋一丝丝,弯弯扭扭,黏连在木柴上。
圆柱形的木柴,竖在地上,父亲架起马步,在斧头落下去之前,吼,吼,叫两声。通常劈柴的人,打赤膊,手臂挥起来更有力,更痛快。我们远远地看,也把劈开的木柴,重新码在屋檐下。
木柴有了细腻的香味,把阳光积蓄起来的暖烘烘的气息,一下子散发了出来。
和爆米花差不多,轰,一股蒸汽散出来,白白一阵,膛口爆出了热烈的喷香。也有长木瘤木柴,斧头落下去,噗,斧头陷在里面,劈不下去,也拔不出来。木柴错乱的纹理,使斧头陷入迷宫。
斧口寒冷闪亮的锋芒,一下子消失了,消失在木柴深深的黑暗里。
木柴有很多种纹理,有直纹理,有斜纹理,有圆纹理。也有乱纹理。乱纹理也是一种纹理,一种扭曲的纹理,是树受伤的累积。纹理,便是成长的规则,便是岁月的烙印。
木柴总算劈完了。劈完了,大雪到了。大雪是二十四节气中最神奇的节气。瞬息之间,天地琼玉,万物皎洁。这是世界上最洁净的一天。大雪之日,鹖旦不鸣,又五日虎始交,又五日荔挺生。
新麦扑在田垄里,病恹恹的,雪扑撒下来,光身油绿,郁郁葱葱。
火炉里,堆满了旧年的炉灰。
遗忘了将近一年的火钳,从杂货间里,找了出来,捅入炉膛,把炉灰扒出来。
炉灰,是一座死亡的深山,灰白白,细粉末状,用手指摩搓一下,细腻,匀散,如药末,指纹显现出了真面目。干燥的炉灰,堆在地上,突然让人伤感,让人觉得那不是炉灰,而是一堆陈年旧事,是一堆旧年炉前留下的影子,让人的眼睛里,映照出红红炉火、扑跳的蓝色焰苗、烧火炉人低声咳嗽、水壶嗞嗞的叫声、砂钵里翻滚的肉块慢慢变烂┄┄,又一年过去了,寒冬已经来临,草木又一次枯黄,身上的隐疾再一次发作,卧病的人开始绝望,雪堆满了屋顶还要继续堆,相爱的人已失散,水已冰冻。
火炉,在南方,是大火灶的辅助灶,一般用以熬粥、炆肉、焖肉、烧水。
火炉是泥砌的,在厨房侧边,炉口刚好可以摆一个大砂钵,有一个膛口,添柴扒灰。膛中间,固定了一块平放的铁丝栅栏,和膛下通风口相接。通风口放一把柴刀一把火钳一块厚石片。
柴刀把木柴再劈,劈成木片,送进炉膛。
石片是河石,受力,垫着木柴,以减缓劈柴力道减轻地面受力。
木片呼呼呼,火团抱紧砂钵,焰苗贪婪地舔着钵身,肉块在钵里绵软,添木炭,炆火,慢慢煨。
肉香从钵盖孔,随水蒸气白白冒,漫延了整个屋子。
过年,鸡鸭鹅,猪脚,猪骨头,都用砂钵煨。煨好了一个砂钵,用热木炭灰焐住钵身,再煨另一个。
煨出来的肉食,鲜香浓郁,绵长,口感细腻,汤汁醇厚,骨散肉松。
一年之中,也只有过年,才有这样的佳肴。
也熬粥。
家里有病号或坐月子,忌口,熬砂钵粥,吃梅干菜烧熏豆腐,成了日常。
我七八岁,便能熬一钵好粥,稠而不烂,热而不灼。
砂糖粥,肉丝粥,鱼粥,青菜粥,莲子粥,我都熬得好。
熬粥的时候,我在通风口,用铁栅栏落下来的热炉灰,煨红薯煨芋头,也煨得恰到好处,不黑皮不结黑块,肉烂香甜。坐在火炉前的矮板凳上,我一只手通风口打蒲扇,一只手翻连环画看。
连环画压在膝盖上,借着炉火跳动的光,闻着米香,听着木片啪啪响,整个身子被一股暖气包裹着,脸上隐隐灼热。这是冬天最美好的时光。米脂熬出了一层浮面的米汤皮,粥便好了。
大多时候,火炉备受冷落。
甚至觉得它碍手碍脚,平白无故占一个角落,用起来,却慢,炆肉累死人。
有一年,我父亲大发神经,在一间废弃的偏房里。
拉来两平板车土砖,垒了一个大火炉,敞开式的,可以睡下一个人。这是我见过最大的火炉了。
平时,用来堆草木灰,过年了,火炉清扫出来,木炭拌油茶壳,平填在炉膛,铲细碎红炭火,一起燃起来,十几个砂钵摆在火炉上,炆肉。我们坐在偏房里,满身暖和。
我们眼巴巴地看着砂钵冒白汽,手里早已拿着筷子,等着母亲把砂钵盖打开。
在山区,还有一种火炉,吊起来的。
也叫吊炉。
铁丝编成绳子,把大铁锅吊在厅堂的木梁上,硬木炭堆在铁锅里,长日不息。
三餐也简便,蒸熟了饭,菜便放在一个干锅里,挂在火炉上煮。
菜是现成的,豆腐、咸肉、大白菜、红萝卜、白萝卜、笋丝,煮一锅。
一家人坐在火炉边吃,说说笑笑。菜越煮越美味,油汁肉汁全进了菜里,咸味也全进去。
米酒在一个锡壶里,也挂在火炉上。这样的吊炉,家家户户也都是有的。
炭火微弱了,我们也上床睡了。
第二天清早,我们冷得瑟瑟发抖,身子缩在空拉拉的棉花袄里。
我们问父亲,火炉怎么还不烧起来呢?炉灰病恹恹。烧了一天的木炭,炭灰还没有两大碗。
木炭去哪儿了呢?
我们看着木炭化成灰。木炭红起来,会有一层白翳,薄薄的,焰火腾腾,吹动白翳。但白翳黏连着木炭,不飘起来,便一直抖动着,和虫蛾的翅膀差不多。看着炭灰,心里生出许多悲戚。
炭灰便是树的骨灰。一棵树,在深山,被一把大砍刀,砍下来,晒得半干半湿,扠进炭窑,一层层码起来,焚烧,烧一天一夜,从窑顶天窗,泼水下去,一桶桶泼下去。
火熄了,高温瞬间把水变成了白汽。
封了天窗,封了窑口,闭三天,树身变成了一节节的硬木炭。
那都是一些硬灌木,艰难地长了几年,有手腕粗了,却被砍了,裸着身,成了一根根木棍。
好炭出深山。卖炭人挑箩筐,下山卖木炭。
我从小就熟悉白居易所描写的那个人:“卖炭翁,伐薪烧炭南山中。满面尘灰烟火色,两鬓苍苍十指黑。”炭灰冷冷地积在炉底,灰白,一阵轻风也能把它撩起。炭灰那么轻,那么冷。
我们忘记了炭灰的前身,也忘记了前生。
曾葱茏地站立在大地之上,枝桠上筑了各种鸟巢,雨季之后,桠节上还开满花。
曾热烈地燃烧,猩红的舌苔那么贪婪地舔着酒壶,耀眼的红光映着我们冰凉的脸。壶里的水,咕咕地叫,那么快乐,扑腾的蒸汽把壶盖冲开,翻着激烈的细浪。
有时,我们贪玩,忘记了火炉里烧着水,等发现的时候,水壶已经烧干了,铁在火上嗞嗞嗞地叫。然而,清冷的早晨,炭灰给了我们一个冷若冰霜的面孔。
木炭还在炭篓里,木炭的热情还没有人去激发。烧火炉的人,暂时忘记了,他有一个火炉需要他耐心地燃起火星,把木炭烧红,使一个火炉复活。没有烧起来的火炉,是一个没有生命气息的火炉。
水壶搁在火炉,壶里依然是冷水,寒牙痛胃。
酒壶挂在火炉,壶里依然是冷酒,刺舌刮喉。一个冷的火炉,让人冷彻心扉。
在屋舍里,火炉一直还在。烧火炉的人也一直还在。
火炉还在,我便觉得冬天不会冷。烧火炉的人还在,我便觉得人生没我们想象的那样悲观。
火炉在,一切都在。水会开,酒会热,人不散。
作者简介:傅菲,本名傅斐,1970年生,江西广信人。乡村研究者。散文常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钟山》《花城》《天涯》。有《南方的忧郁》《饥饿的身体》《故物永生》等10余部作品面世。